却说时值六月,真定府通往析津府的官道上,但见绿柳成荫,麦浪翻金。
道上尘烟微扬,一队十人许的生药商队正徐徐而行,头前两匹青骡驮着鼓鼓囊囊的布篷货担,布篷是半旧的青灰色,边角磨出些毛边,隐约能闻见货担里飘出的甘草、当归混着薄荷的清苦气,倒合了生药商的身份。
商队中人皆是风尘仆仆的模样,衣料尽是粗布短打,颜色也拣着耐脏的深褐、靛蓝,唯有腰间或别着水囊,或挂着简易的药囊,透着走商的干练。
最前头两人并肩而行,年纪皆是三十上下,身材挺拔,肩宽背厚,一身黑色短打束着青布绑腿,裤脚掖在皂色布靴里,腰侧各悬一柄鲨皮鞘腰刀,刀鞘磨得发亮。
两人面色是常年在外奔波的深赭色,颧骨微高,眼神锐利如鹰,扫过前路时不慌不忙,脚下步伐稳健,倒不似寻常商客,更像镖局里请来护院的镖师,只少了镖局的旗号罢了。
队伍中间,却有个模样不同的少年郎。他面色白净,不见半分风霜,穿一件月白色细布长衫,领口袖口虽也浆洗得有些发白,却比旁人的粗布清爽许多。
此时这少年手里摇着一柄素面折扇,扇面上没题字也没作画,只边缘有些磨损,扇风时动作轻缓,倒像个养尊处优的商家公子,只是身后跟着的两个丫鬟,瞧着便不甚体面。
两丫鬟都是粗布衣裙,颜色是暗沉的灰绿色,头发挽成简单的双丫髻,簪子是铜制的,还生了点铜绿,脸上似乎还沾了些不易察觉的泥点,眉眼本是清秀的,却被这粗陋装扮掩去了大半灵气,明眼人一望便知,这绝非甚么钟鸣鼎食之家的做派。
正行间,前头那黑衣汉子忽然抬手遮了遮日光,眯眼望了望远处的天际,又低头看了看地上的日影,才转过身来,脚步略快两步追上少年,声音压得略低:“王爷,前面过了那道土坡,约莫还有三个时辰路程,赶在黄昏时分,便能到析津府了!”
那少年正是易容后的杨炯,闻言停下脚步,折扇也收了半边,唇角勾着点玩笑的笑意,眼神却扫过周遭过往的零星行旅,轻声道:
“老贾!这一路上都跟你说了,在外头得叫掌柜,你这一开口便露了底。这官道上鱼龙混杂,若是被有心人听了去,咱们这一路的装扮,岂不是白忙活了?”
这话刚落,左侧那扮作丑丫鬟的萧崇女便不乐意了。她本就因要故意扮丑憋了一肚子气,这会儿听杨炯提“有心人”,当即脚步一顿,裙裾扫过路边的草叶,带起几点尘土,声音里带着几分刚硬:“你说谁是有心人?”
杨炯侧过头看她,耸肩道:“自然是说你喽!”语气里竟没半分遮掩。
萧崇女一听,顿时来了火气,往前跨了一步,双手往腰上一叉,只是粗布衣裙衬得这动作少了几分娇蛮,多了几分憨态:“你把话说清楚!我怎么就是有心人了?我是坑了你,还是害了你?你倒说说看!”
“你别激动呀!”杨炯见她这模样,倒收了玩笑神色,语气软了些,笑道,“你自然没坑我,更没害我。可这不代表你祖父不会对我动手,不然你以为我为何要带你一起来析津府?还不是为了防着你祖父那一手!”
萧崇女闻言,方才还紧绷的肩膀倏地垮了下来,双手也从腰上放下,垂在身侧,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粗布裙摆。
她眼神渐渐黯淡下来,嘴唇动了动,却半晌没说出话来。杨炯的话,正戳中了她心底最担忧的事。
耶律南仙如今是辽国真正掌事的人,这些日子正忙着收拢权力,掌控军队,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子,但凡有半点不臣之心的贵族大臣,都被她找了由头打压。
萧崇女虽与杨炯合作,却也清楚耶律南仙的手段,萧家如今被耶律南仙压得喘不过气,若是真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,萧家要稳住军政势力,最快的法子便是拿杨炯祭旗,打着为先帝报仇的旗号南下,借战事收拢军心。
这般念头在萧崇女心里转了一圈,只觉得心口发闷,连周遭的暑气都似更重了几分。她与杨炯相处这些时日,无论是论利益还是论情分,都知道杨炯是个极聪明的人,心里装着远大的志向,更有本事将大华带向更高的地方。
他们既是朋友,又是合作伙伴,若真到了那一步,萧崇女夹在祖父、耶律南仙与杨炯之间,竟不知该如何自处才好。
杨炯瞧着萧崇女方才还气势汹汹,此刻却像被霜打了的茄子般蔫蔫的,便走上前,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,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:“有些事,不是你能决定的,便不必费尽心神去想,只问心无愧就好。”
萧崇女缓缓转过头,抬眼望着杨炯。
日光正盛,洒在杨炯白净的脸上,映得他眼眸亮了些,神色平和,倒不像平日里那般爱开玩笑的模样。
萧崇女忽然想起在大华时,杨炯对自己的照拂,那时初到长安,水土不服,是他让人送来汤药。萧崇女想看长安的市井,是他陪着她走街串巷,还会耐心听她抱怨萧家的规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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萧崇女前半辈子在萧家,虽顶着“萧家女”的名头,人人都让着她,却没一个真心待她的朋友,人人都敬她的身份,怕她的家世,唯有杨炯,待她像寻常朋友一般,既不奉承,也不轻视。
萧崇女记得母亲曾说过,看男人不能只看他对你如何,还要看他对身边地位不如他的人如何;可若只是个老好人,也成不了大器。